我再次想到了《麦田》里的霍尔顿。那个塞林格笔下的,曾经使我同样地被感动过的男孩儿。西摩和他都有一种让人心疼的单纯,也都有一份深深的孤独——西摩是个大人,霍尔顿是个青春期的男孩子,但他们都是格格不入地存在在这个世界里。也许这就是在这社会之中,作为一个拥有可贵的美好的人,所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无奈的令人叹惋的事实。在这个肮脏世界里,他们太过纯净、太过洁白,他们固执地不愿意被污染,于是便被人当作异类,当作不可救药的人,当作疯子和傻子。即使是现在,我们这些所谓“善良”的人之中,又有几个能真正有耐心去听西摩的话,在他讲述香蕉鱼的故事的时候,不把他当作神经病,不去说:“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呢?这不过是骗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。”
那是因为我们已经长大了。我们的童心就像在雪飘落在马路上,渐渐化成灰黑色的肮脏和泥泞。我们长大了。大人欣喜地看着我们渐渐变得“懂事”,懂得如何说话才能让别人高兴,如何行动才能在竞争中胜出,懂得社会的本质是什么样的,有哪些事情是黑暗的,哪些“潜规则”是要注意的,懂得在这个社会里究竟什么是“应该”的,什么是“不应该”的。我们不再关心雪花有几个花瓣,为什么糖含在嘴里总是会化,那些星星为什么不是《小王子》里写的无数会咯咯笑的小铃铛。我们长大了,世俗了,不再纯真了。所以我们把身边仍然没有长大、没有被世界的尘土蒙住心灵的人看作疯子。我们称他们,精神失常。
失常。而我们那些世俗的思想——与西摩这样的人的心灵相比,丑陋不堪的思想——才是这个世界里的我们心中之“常”。可见“常”从来就不是真理——只是错的人,太多太多罢了。
气床重新平稳后,她用手把盖住双眼的一绺扁平的湿发撩开,报告说:“我刚才见到了一条。”“见到什么啦,我的宝贝儿?”
“一条香蕉鱼呀。”
“我的天哪,真的吗!”那年轻人说,“嘴里有香蕉吗?”
“有啊,”西比尔说,“六根呢!”
年轻人突然抓起西比尔垂在气床外缘的一只湿漉漉的脚,亲了亲弓起的脚心。
在西摩身边的世界里,只有西比尔还是纯净的,像他一样纯净的——因为她还是个孩子。她相信他说的话,做着一个孩子才会做的可爱的事——她说她看到了香蕉鱼。读着西比尔的话,我的心软了。我相信西摩也是一样。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美好了——一个可爱的小姑娘跟你说她在被浪头打到的时候,看到了香蕉鱼嘴里叼着六根香蕉。这个世界如果是这样,难道有谁能说它不美丽吗?
可惜只是因为她是西比尔。换作你我之中的任何一人,会有这样天真、可爱的想法吗?等到西比尔长大了,她还会再有这样天真、可爱的想法吗?无论是我们,还是变成大人的西比尔,都一定会更相信自己的“理智”,对这些童话般想象出来的东西嗤之以鼻吧。
虽然都有着一颗纯真的心,但西摩和西比尔还是不同的。西比尔的纯真是她孩子的天性使然,因为她还是一个小孩,没有接触到这个世界肮脏的一面。她很快乐。然而西摩是痛苦的。因为他的存在就是一个矛盾。他想要那些最美好的东西,他的内心是那些最美好的东西,容不得一颗沙砾——然而没有人能够理解他。他的妻子爱他,却也把他当作偏执狂。他妻子的父母嫌弃他。周围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。他想要的那个世界是不存在,也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。而他所存在的这个世界不属于他。永远也不可能属于。我想起一首献给梵高的歌vincent之中的一句——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.